本帖最后由 啊水 于 2021-5-8 09:23 编辑
外婆这个“五保户”在生产队为什么逗人恨呢? 在办理外婆丧事过程中,从大姨妈跟我妈妈的对话中,我才隐约解开了其中的秘密。 “看嘛,就怪你,妈才受了半辈子的罪。”大姨妈边做事边埋怨身边一起做事的我妈妈。 外婆生养了一儿三女,大姨妈、二姨妈嫁到离外婆家附近的山村。我妈妈最小,也嫁得最远,生育的儿女也最多,家庭条件却是最好的。我父亲有文化还是吃公家粮的人民教师,因此,外婆在生产队一直遭到不少本家人的嫉恨。 串联起外婆、妈妈和大姨妈这几年断断续续的龙门阵,我知道了八九不离十。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尹家湾漂亮能干的姑娘,应该是一朵湾花,媒婆踏破了外婆家的门槛也没有如愿。 妈妈族中的幺爸家,人丁兴旺、权势双强。幺娘多次上门提亲,执意要把妈妈嫁给她娘家侄儿,妈妈却一直不置可否。 外公和舅舅死得早,外婆钟爱这个有点任性的幺女,对幺爸家一贯威风八面,咄咄逼人,早就心怀不满。 “幺女同意,我没有意见。”每一次面对幺娘盛气凌人的架势,外婆总是和颜悦色地回应。 隔壁村有一位妈妈的闺蜜,她嫁到了资阳县太平公社进士沟我父亲家附近。有一次回娘家,跑来找妈妈说悄悄话,提起当地小有名气的文化人我爸:长得人高马大、标标志志,因为弟兄多家穷,二十五岁过了还没有成家。 一听有文化,妈妈心动了,就随闺蜜跑了几十里山路,躲在远处偷偷看了我父亲一眼,居然一见钟情,第二天上午就跑回家央求外婆同意。 闺蜜热心肠,两头奔走撮合,不到一个月就定下成亲的日子。 这样,外婆好像就与尹家湾的整个家族都结下了不解冤孽。 说来也巧,大婚那天,我父亲娶我妈回家途中,抬嫁妆的一根新竹竿竟然断了。按照当地风俗,这是大不吉利。消息传到外婆家,幺娘上蹿下跳,挑拨族里人高兴了好几天,而外婆却一夜之间衰老了好几岁。 从此,外婆被族里标签为灾星,在家族里被彻底孤立了,没有人家敢与她往来。 土改结束后,家族的人得知我妈生活得很顺很好,我爸先是农会干部,后来居然当了吃公家粮的人民教师。嫉妒之心由然而生出了对外婆更多莫名其妙的仇视。 孤身一人的外婆内心倒是高兴哦,但面对人多势大的族众,只能逆来顺受,直到快七十岁,实在干不动集体农活了,在一名异姓队干部的坚持下,才把外婆定为“五保户”,予以集体照顾。五保,即保口粮、保燃料、保住房、保医疗和保丧葬。 外婆的命真的很硬,从我记事起直到她去世,中间只重病过一次。 我记得非常清晰,队上派人把她抬到保和区东安公社所在地广佛场的公社医院看病。当天下午回来时,还给了我两个鲜红的橘子,这是我第一看见橘子和吃橘子。 从小我的个子就长得快,虽然吃得差,缺乏营养,但是身体却特别棒,在外婆身边就没有生过什么病,可谓人穷命硬。
外婆去世的时候,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上学期期末。 接到大姨妈托人带来的口信,我和妈妈发疯一样地赶去。生产队派人把外婆从二姨家抬回她家,她骨瘦如柴,躺在卧室地上铺好的竹席上,偶尔从喉咙里发出痰鸣。看到已经脱了人形的外婆,我感到害怕。 “妈!你的心肝宝贝外孙儿看你来了。”大姨妈对着外婆的耳朵大声地喊,喊声里带着哭腔。 外婆好像立马来了精神,抬了抬皮包骨头的右手,手指无力地抓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 “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识地扑向外婆,抓住她的手大哭起来。
在大雨滂沱的深夜,外婆去世了,在家的屋檐下停放了三天。生产队主办了丧葬事宜,他们把外婆寿材里的稻谷取出来打成白花花的大米,又从生产队保管室的粮仓里秤了一些稻谷补充。 那几天的斋饭吃了些什么菜,有没有荤菜之类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外婆的墓穴在她房后的半山腰上,是她的三个女儿早几年共同帮她修建的。 下葬那天早上,仍然大雨滂沱。雨大、坡陡、路泥泞,可苦了抬灵柩的男人们。风雨中,外婆到阴间要用的钱—冥币,要住的房子—纸糊房子,全部被淋坏了。 打开墓穴,里面积水很多。那些已经累坏了的乡亲们,懒得把墓穴的水排干净,就草草把外婆的灵柩塞进去。我看见,封墓穴门的时候,石匠是用就近的稀泥巴堵的门缝。如此重要的环节,生产队居然没有准备石灰或者水泥,可见负责丧葬的队干部是多么的不负责任。 妈妈她们愤愤不平,但是敢怒不敢言。
外婆睡在墓穴的深水里,她冷不冷呀?被风雨破坏得只剩竹骨架的纸房子,虽按程序草草地也被烧成了灰送过去了,不知道她住起能否遮风挡雨呀?我一直惦记至今。 对生产队那帮负责丧葬的人不负责任的草率做法,我也是一直耿耿于怀。 外婆去世了很多年,妈妈一直经常对我念叨,外婆给她投梦,说她在那边很冷,房子也漏雨。 妈妈作了一些补救,每到清明节时,她就在我们家附近,面向外婆家的方向烧很多纸钱,边烧边默默地念,意思是叫外婆拿这些钱去多买些穿的,把房子好好修补一下。 每逢过年过节,妈妈总要用大碗把煮熟的整块肉、整只鸡鸭装好,插上一双筷子,端到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喊到:“老祖先人们,快来吃哦!” 我站在妈妈身边,看见她非常虔诚的模样,心里难受,也很明白,妈妈的这些愿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说来也奇怪,我父母去世后,每当我在厨房切肉、杀鱼宰鸡鸭,都想像妈妈那样装好鱼肉先放到餐桌上去供奉一下天堂里的父母和外婆。 活着的亲人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寄托无奈的哀思和求得一种尽孝的心安罢了。
前几年终于有了宽裕的时间,清明节,我抽出时间长途奔袭近三百公里,拉上大哥、大表哥一起去给外婆扫墓。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坟茔还是那么挺立并青草茂盛。 站在外婆的坟前,看着燃烧的纸钱,熊熊跳动的火苗里,我仿佛看见了外婆的笑脸。风助火势,纸钱灰飞扬,大表哥说:“你那么远跑来看外婆,她老人家今天特别高兴。” 我们三弟兄围绕火堆,默默祈祷,眼眶里都满是泪水。
回首在外婆身边度过的孤寂童年时光,再回看自己走过的路,感慨万千。 与外婆相依为命,心里埋下了忍辱负重的种子;外婆苦心严管,褪去我顽皮的天性;生活的艰难,顽强地活下来。所有这些,奠定了我长大后懂礼、守规、知足及专注、顽强、求精的做人做事根基。 |